悠阿

阿波罗的祭司说，嫁给怪物为妻是她的命运。

送嫁的人们眼含泪水下山，却都默契地没有回头看——冒犯神明会是什么下场，凡人有限的历史中载有许多前车之鉴，既然无力改变，就不应再对献祭者抱有虚无缥缈的同情，这既是心灵的负担，亦是对神明的不敬。

月车行经悬崖上空，车中神祇对她投来怜惜一瞥。不久前，祂还是她的保护神。履行神谕前夕，她将代表少女时期的腰带送到了神庙，这之后，一切都变了。

事到如今，她又该寻求谁的庇护呢？仁慈的阿尔忒弥斯，迅捷灵动的狩猎之神，求你……普绪克哀戚地回望天上的女神一眼，内心升起一丝微茫的希望。

悬崖上的风愈演愈疾，树木的枝叶剧烈摇晃，飞沙走石，鸟兽远遁，月亮也没有为她停留的道理。月车车轮转动不息，普绪克听到了来自云端的叹息。

“普绪克，我现有的权柄已无法照拂你，试着寻求阿芙洛狄忒和赫拉的帮助吧。”

因为一些人尽皆知的缘故，爱与美之神绝不可能接纳她。那赫拉呢，赫拉听到她的请求，是否愿意分一缕怜惜予她这名可怜人呢？

普绪克闭上眼睛，向妇女与婚姻的守护神祈祷。

“忠实地履行婚约吧，届时，我将正式成为你的保护者。”赫拉如此回应。

“再会，普绪克。”赫拉金色的虚影从她面前消失，祂神圣的象征物也一并消失。

野风卷土重来，冷厉地袭向她的面庞和四肢，普绪克绝望地掩住双眸，自上而下，黑漆漆的浓稠的夜色几乎要将她吞没。

西风之神仄费罗斯来到她身边。

“晚上好呀，普绪克公主，我们尊贵的新郎正翘首盼望你的到来。”西风隐匿光辉同她问好，然后不由分说，抓住她的手臂带她去往婚姻“坟墓”。

怪物的巢穴——一座山间城堡隐于夜色。城堡大门开启，好像怪物张开了狰狞大口。今晚最重要的祭品到来，献祭仪式即将开始。

新郎离群索居，不喜光亮，不喜为人瞩目，因此，这场婚礼没有配备任何的照明设施。侍女们沉默走近，替新娘梳洗装扮。

从喧嚣的黑暗坠入沉寂的黑暗，普绪克心如死灰，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。新娘披着面纱与头冠，由人引领前往一处祭坛。在那里，她将宣誓忠于自己素未谋面的神赐的丈夫，终此一生，与怪物为伍。

宣誓完毕，新娘眼中再也盛不下泪水。眼泪无声滑落，吉庆的乐声却也在此时响起，它们之中，总有一样是不合时宜的。

这样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，普绪克成为了怪物的新娘。

早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，普绪克就对成年后的婚礼有诸多畅想，今夜之后，那些美好的想法通通化为了泡影。

新郎同她相处时的语气足够温柔，却也不容她做出拒绝的举动。这更坐实它是一个皮囊似人，内里却掠夺成性的邪恶怪物。

一朵含羞待放的花蕾，为什么非要叫她早早绽放？又为什么一定要品尝青涩的果实？她为失去感到痛苦，也为自己在奉献过程中获得欢愉而羞愧。抱着这样的想法，普绪克近乎屈辱地度过了新婚之夜。

这不可一世的人间公主受命运磋磨的样子也没什么看头嘛，远在奥林波斯山神殿中的阿芙洛狄忒笑着挥开这片阴翳的天幕，将目光转向下界美少年阿多尼斯。

在这座禁锢她的华美的大宅，普绪克从未停止哀叹自己的命运。尽管她衣食无忧，丈夫也相对体贴，但这并不足以消除她的恐惧与戒心。

她的丈夫只在夜间同她相会，打定主意要向她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。漫长的余生、独处的孤寂、凡人天然对命运的畏怖、有心人的挑唆……凡此种种，皆是猜忌之花生长的温床。

神谕要她嫁给这世上最凶残丑陋的怪物，却并没有透露怪物的来历。与丈夫相处的时间越久，普绪克越迫切地想知道，枕边人究竟是什么。

她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应当知道。

一日黎明前，丈夫走远，普绪克在枕边拾到一枚发光的白色羽毛。毫无疑问，这是一条珍贵的线索。

普绪克翻阅和怪物有关的典籍。斯芬克斯、海妖塞壬、斯廷法利斯湖怪鸟……这些臭名昭著的怪物没有这样纯白圣洁的羽翼。

追寻无果，普绪克暗下决心，要在床笫间对丈夫进行一场大胆的探索。

夜晚来临，借思念的由头，她泛红的指尖“不经意”滑向丈夫的发间，两条柔软的手臂藤蔓一样攀附曲迎。她的丈夫惊喜于她的变化，全然未觉妻子的小动作。

翌日，普绪克从掌心取得一根粉色发丝。

又一夜，呼啸的风来回叩击卧室的窗户，皎洁柔和的月光趁机涌入。

“今晚的月光可不够好。”

身边人说着，随手化出雪白缎带遮住心上人的眼睛。缎带落下，他俯身虔诚地吻她似雾笼罩的眸子。

很好，这正方便她以手描摹他的五官。

第二天一早，丈夫恋恋不舍地踏着露水离开，普绪克躲进密室凭记忆画出一幅画像。

粉色的头发，白色羽翼，俊俏的青年人的脸庞，情动之时偶然瞥见的肩头弓箭印痕……

普绪克确定以及肯定，她不止一次目睹画上的形象，有时是在阿芙洛狄忒身旁，有时是在彼此好感的男女之间，一次睡梦中她也见过祂。

她的丈夫为谁，不言自明。

普绪克心中震动，思索良久，她选择暂时按下这个天大的秘密。这其中有太多她不曾掌握的东西。她需要好好想想，再好好想想。

于是日复一日，少女心中生出了新的期待。

她想，若是她期待的那天迟迟不肯到来，她就趁夜点燃蜡烛，将一切真相置于光亮中。这是她的选择，她也有担当的觉悟。